清晨,一觉醒来,室内满是光亮亮的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然后拉开了薄薄的窗帘,不由得让我疑惑,在这人间芳菲四月天里,怎还会有如此纤尘不染、洁净如初地白雪?
只是那雪却对我不予理会。视线所及,凡被杂沓的脚步和疾驶的车轮辗压过的地方,都在无奈间融化成了一汪泥泞的雪水。而阴霾的天空,却依旧不知疲倦地飘飞着千朵万朵的雪花,它们一起纷扬,坠落,层叠,融化。在我的措手不及与仓惶失落面前,甘心零落成泥辗作尘!或许这就是所谓地化作春泥了吧,却遥不可知那如故的芳香尚在哪里?
曾有诗云:“恻恻轻寒翦翦风,杏花飘雪小桃红。”只是走在这被泥与水溅污了的世界里,却无论如何也体味不到其中凄迷冷艳的意境,譬如这纠结郁闷的人生。
想及至此,就在这一霎那间,我的心绪不可遏止地悸动起来。那些温暖的笑脸,那些消逝了的声音,那些断断续续,似有似无的片段,就这样浮游于尘埃之外,穿越了时光的惟幕,奔流不息地涌至我的眼前,浩浩汤汤,悠然如梦……
懵懂青涩的少年时代,总是贪玩调皮的,也是嗜睡不醒的。尤其是在大雪飞舞,朔风咆哮的冬天里,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,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的滋味,那是无与伦比的惬意和享受。但是为了起早上学读书,我那些个五彩纷呈、光怪陆离的春梦,经常就要被白发苍苍的奶奶打断了一次又一次。即便是我和妹妹闭着眼睛装作听不见奶奶的召唤,也一样会被她尖锐的嗓音和尖利的指甲给吓得一激灵,然后便只能皱着眉头,噘着嘴唇,麻利快捷地从被窝儿里蹦出来,穿衣洗漱。
记得当年,我曾经无数次地在心里抱怨和敌视着奶奶不近情理的召唤,并立下誓言:等我自己当家作主了,一定要睡个一塌糊涂,天昏地暗,再不复劳作,再不复醒转。
可是当我真正的熬到了这一天的时候,却情不自抑地以近乎撕心裂肺的方式,认真而虔诚地回想起慈祥温婉的奶奶。回想起她老人家躬着身子,腰上系着浸透了油渍的蓝色围裙,为我们做饭的场景:
那些不断升腾的蒸气把她的满头白发粘连在布满皱纹的额角,间或有几道汗液沿着发丝滴淌下来。有时她会俯下矮胖的身躯,把头颅低垂贴近在灶炕边上,鼓起腮帮使足全身的力气吹一吹有些咸湿的的柴火,偶尔便会被吹出来的烟雾熏呛了眼睛,被窜燃出来的火苗燎烧了几丝白发。这时,她就会伸出干瘪枯瘦的双手,慌乱地揉拭着,那满脸的灰炽和着泪水,往往会被自己手指仓促的揉搓,便涂染成了一张不用上彩的大花脸。每当彼时彼景,都会让我和小妹乐不可支,嘻笑不已,而她却没有机会来抱怨,烟熏火燎无情地勾起原本就很严重的气管炎,使她被动地一个劲儿咳嗽着,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,让人着实有些不忍。过后不久,她老人家就会从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,蹒跚着曾经缠裹后来又放开的一双小脚,一步一步走到炕前,摆在桌上以后,就会敦促我和妹妹趁着热乎劲赶紧吃饭。而她通常是坐在炕桌边上,一边擦拭着汗滴,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,看着我们……
那场景,那情形,那物状,那身影,历历在目,仿若昨天,那样近,又那样远。伸出手,明明可触,却又在瞬息之际,倏忽而逝,遍寻不得。往往这样如梦幻泡影、相拥重逢的时刻,我会在猝然之间洞若观火、大彻大悟,我会想起她老人家尖锐的嗓音是有多么的温暖与温馨,她老人家尖利的指甲是有多么的明晰与明净。还有那缕或被汗水濡湿或纷飞飘扬的白发,还有被烟火照亮的那张弥漫着泪水与灰烬的花脸。只是伊人已逝,时光不再,陪伴我的只有那些一生不会割舍的思念与牵挂,还有时常湿润的眼眸、生动鲜活的镜像……
春华秋实,风云际会,岁月蹉跎,季节轮替,物是人非,沧海桑田。
如今疼我爱我教我养我的那两位慈祥的老人,早已长眠于距他们的家不到二十里的大孤山上。每日里与苍天白云为邻,以山石洞穴为居。尤其是在雪厚冰滑,山路陡峻的冬天,他们的坟茔上便只有晶莹剔透的白雪,间杂着枯枝萎叶,还有落寞与悲凉!
每每想起,便会让我于无数个耿耿不眠之夜,唏嘘不已,怆然涕下。
默默地走着,念着,脸颊上竟有些湿漉漉的。伸手欲抚,方觉是晶莹飘渺的雨滴,丝丝缕缕,如砉然断裂的心弦一样,让人久久地萦怀。原来那纯净洁白的雪花,竟在这春日的红尘俗世里,因这生命的感悟,因这情感的随想,而挣脱了束缚与牵绊,洒脱而自由,张扬而真实地化作了纷纷扬扬、细细密密的雨丝。
沁人心脾的凉意,润物无声的清澈,使得本已经萧索寂然的神经一下子清爽起来,那些悉簌幽婉的哀叹,那些嘈杂悲怆的心思,恍惚间都穿过这厚实凝重的雨帘在眼前浮沉,跌宕,然后漫漶,散落,溅湿了灰雾蒙蒙的世界,也溅湿了生命的全部历程。
北风其喈,雨雪其霏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归。
一诗吟罢,我凝眸伫立在大街之上,用心体味着悲与喜,散与聚,爱与恨,情与仇,辛劳与付出,感恩与收获。然后敞开了一襟心怀,去迎接滋润万物、共赴天涯海角、与我人间相伴的春风春雨,身后绵绵德泽,身前熠熠光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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