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次悲伤都让我们更接近崇高
——写在汶川地震三周年之际 文/谭勇奇
(救援刚开始时,部队分成小股散到各战区,不过分别一两天,偶遇战友时却很激动,那时我想,通讯不通,加上人在死地,故而特敏感,又特别在乎须臾的分队......在那边时间不长,但感受似乎很长久,如果要我回忆一下从前平淡的一年两年里发生了的事,恐怕什么都忘记了,可在四川各个救援区辗转奔波的分分秒秒,却在脑海里印刻得很深,于是信了那句话:生命不在于时间长度......此行,使我思想上得到很多启发。灾难,与幸运,都很考验一个人,说大点,也可以考验一个民族,甚至于考验我们人类。)
时隔三年,常常梦回四川。在印象深刻的日子里,一天就像一年。这话真有道理。
我是2008年5月13日深夜接到前往四川参加救援工作的通知的。简单整理行装,凌晨赶往杭州萧山机场。从接到通知起,自己就像脱离了自身,不知累,不知困,不懂怕,不懂脏,直到半个月后返回杭州,洗澡、睡觉,再洗澡、再睡觉,才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。只是,上街看到街名上什么“秀”、“川”、“阳”、“绵”等字眼,立刻又会一怔,像看到了那些坍塌的山体,倾斜的房子,开裂的公路,无数的泪眼、冰冷的遗体......
在参与“5·12”地震救援工作的那段时间,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悲伤中,无时无刻不在坚忍中。一幕幕场景,说之难尽。
第一幕绵竹银行
站在中国银行绵竹支行废墟前,很难想象出它原来的样子。7层的大楼,成了1层高的一堆建筑垃圾。现场灰尘弥漫,街上的尘土厚得没过脚背,合同、票据、账单等到处飞扬。附近被震裂但还没倒塌的房子,还有那些危房阳台上的花盆、窗户、断梁、楼板等,在余震中摇摇欲坠。
粗大的钢筋混凝土建筑,在7.8级(当时定为7.8级,后定为8级)地震中,脆弱得像纸片。但此时成了一堆废墟的建筑构件,在大型机器和精良的破拆工具前,却又顽固得比巨石还难对付。何况,就在这片沉重的废墟下,还有被困群众!我们没法放开手脚,无所顾忌地破拆、挖掘。有时还不得不用双手来挖。
15日凌晨零时35分左右,搜救小组使用音频生命探测仪发现废墟内有生命迹象。救援队员在倒塌的二楼和三楼横梁间打开了两个救援通道,利用破拆工具和双手,不断挖出水泥块等废墟,扩大救援通道,8时08分,被埋人员被成功救出(被救人员姓名:易国全,31岁,当地城管办会计)。同时,在那名幸运生还者被埋的地方,挖出了7名遇难者的遗体。
易国全被救出时,已经被困65小时。当我们把他抬出废墟时,在警戒线外苦苦等待两天两夜的家属,还有周围的群众,都不敢相信,他还活着。“抬出废墟后,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。当确认自己还活在人间时,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。”易国全出来后,洗了澡,什么伤都没有,他让我看他磨破的手臂,“就磨破了点皮。”“在下面实在太渴啦!我都想要咬舌自尽了。”
“我知道,只有共产党,才能救他!”他妻子在救援现场哭着说。
被瞬间压在7层大楼的废墟下65小时,完好无损地活着出来,让所有目击者相信:努力,坚持,确实可以创造生命的奇迹。
第二幕东汽小学
在东方汽轮机厂小学教学楼边,我看到有一个教室里,一排排的课桌还基本没有乱,一面5米见方的墙体向外崩出,像一快巨大的岩石,抛在走廊和台阶上。我想,或许当时孩子们能够从这块巨石上跑过,逃到街上吧。因为整座学校大体还在,没有痍为平地,在其他学校的悲剧,可能在这里幸免,心里不住地暗自庆幸。
校舍一、二两层的外墙有的向外崩塌,可以看见里面的体育器材、篮球、书架等散乱一地。这里不是教室,还好,我心里想,只要孩子们没事就好。
当我转到教学楼北侧时,一下子感到了空气里的窒息的凝重。在教学楼北那片广场上,一个个孩子,齐齐整整地躺在那里。他们五色的沉沉的书包,也齐齐整整地摆在那里。
医生、救援者,都屏声静气地忙碌着。谁也不说一句话,我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。悲痛,真像冷而重的冰,把我紧紧包围,喉咙里沉沉地塞满了哀号,可是,一个悲声也哭不出。
二百多个孩子无声地躺在我面前。眼前如梦又不是梦的悲惨,让我全身充满着一种愤怒的悲凉。我拿起随身带的相机,可是我的镜头不由自主地绕开了孩子们,只拍下了千创百孔的建筑。我不忍心把我的镜头对着孩子们,那些在惊吓中再没有醒来的孩子们啊。
家长们隔着马路跌坐在地上——眼泪已经流干,互相无声抱在一起。奄奄一息,木木地望着对面那一排排......
学校开裂残损的墙上,还留着“敬、静、竟、净”等大字,黑板上粉笔字迹还在,书包里的作业本可能还只做了一半,我耳边又响起书声朗朗......2点28分,一声巨响,天塌地陷。伤心惨目。
有人告诉我,地震后,家长们跑到各自孩子的学校,层层叠叠的楼板和砖块下,还传来阵阵呼救,大家用手拼命挖啊,拼命挖啊,十指都是鲜血......
在汉旺一小读5年级的李媛同学,住在我们营地里,他妈妈告诉我,那天是孩子的生日,准备了晚上给她过11岁生日,地震来了,还以为她没了。“捡了一条小命啊。”她抚着孩子瘦瘦小小的后背,“多谢老师啊,救了孩子们。地震的时候,老师不让他们往外跑。门也堵了,楼梯断了,有几个孩子,自发从塌裂的地方逃出去,楼上的从旗杆滑下去,全没了。”她顿了一会儿,摸着李媛的长发,“是老师救了她,班里大多活下来了。只是跑出教室的7个,一个也没有活。”
李媛告诉她妈妈,地震间隙,我们跑出来,看到大石头(其实就是墙体)压在同学身上,我不敢从大石头上跑过去,可是房子、大地、全世界都在摇晃,都在爆炸,我没有办法,只能从大石头上跑过去.....
从现场回来,惨淡的天空灰蒙蒙的。月亮像玻璃也像薄冰,飘在悲悯西天上。哀戚的风,从愁楚远山吹过来,凄凉得像泪水一样,从我脸颊滑过。
我手机上收到公安部水华同志发来的应《同一首歌》写下的歌词:天塌地陷,废墟下,生命就在分分秒秒间。夜以继日,出生入死,要把奇迹显!
第三幕平日所见
不远处的农田里,收割已经平静地开始。追求安稳,是生活的本意。平凡细琐,是生活的本色。再大的灾难,生活也要继续下去。正像街上的那条标语——“我们很镇定,我们很勇敢,我们有信心!”汶川大地震,是对民族凝聚力的一次考验,是对人民意志力的一次挑战。平静,是最好的坚强。我对我们伟大的民族肃然起敬。
有退伍老兵送来军被。有群众送来瓜果,提着水壶问,“有空的热水瓶要冲吗?”让我感觉像在家里一样。
群众自发在街上张帖“感谢亲人共产党”的标语。
有个小孩,要妈妈抱着到我面前,向我举手敬礼。“娃娃一定要我抱过来向你敬礼。”我举手还礼,“好乖哦,住哪个帐篷呢。”孩子很乖巧地向自家的帐篷伸着小手指。
每一个灾民,都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。原来以为到了这里,每天将面对无穷无尽的眼泪和呼天抢地的哭嚎。但是,大灾大难,让我们懂得大悲大爱。我们必须直面灾难。因为,每一个受灾者,也将是家园的重建者。
我们的驻扎地东汽公司,有一位员工,正给搬运来的遗体一一标号。一位妇女遗体搬过来,他见了,号啕大哭起来,然后,又沉默着继续给一个个运过来的遗体编号。他只轻轻对我说了一句:“刚才那个是我妻子。”
医疗点上有位护士,每天平静而紧张地和医生一起收治着受灾伤员,没人看出,她已有7位亲人在震中遇难。有个民警,每天为灾民拼命工作着,把失去了10个亲人的巨痛,藏在心底,化作力量。有个干部,在一线白天连着黑夜组织救援工作,他自己,已有20个亲人在震中遇难。谈到这些伤心事,他们都说:“还有比我更艰苦的,我这一点,算不了什么。”
是的,算得了什么呢?!我不禁深思。我们每一位在和大灾抗争着的群众,就像泱泱大海之一滴水。
每一滴水,相对于大海,是十分渺小的;但是,无边的大海,正是由这每一滴水汇成!
穷且益坚!
大灾难就像两片云层间的一道闪电,他毁灭性地让人性发出夺目的光芒。可以被消灭,但不能被打垮。在这里,可以看见悲戚坚毅的灾民,但是,没有难民,一个难民也没有!镇定如山,平静坚强,多难兴邦!每一次悲伤,只能让我们更接近崇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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